▲陈慧的小摊
陈慧的经历充满了吸睛点:一个女人嫁到异乡,为了生计,剖腹产九个月后,她每天凌晨四点多起床,在菜市场摆摊,也开始写作。2017年,她离婚了。次年,2018年,她出版了第一本书。
而后,她以“菜市场女作家”身份被熟知,曾被谣传挣了4000万元。人们以为,写作给她带来了名气、财富、自由。然而,她依旧在摆摊,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。“白领也没有更高级,那种生活我三天也过不下去。”
2025年,她出版了第5本书《她乡》;她在两个城镇往返,开始新的写作题材;她参加了一档知名播客,四千余条评论褒贬不一:有人欣赏她的真诚直率和生命力,有人认为她观点传统、爱反驳。
但她认为,最重要的事是孩子长大了:暑假做小时工,一个月赚了不到两千元,给了她一大半。作为母亲,她很欣慰。
“我很感恩生活给我的一切。”她说。在新书中,她写道:“在菜市场摆摊不低级,著书立说不高级,都是为了有声有色地活着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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菜市场,一名摊贩
“我像个老妖怪,到菜市场吸点活人气”
作家谢志强曾说陈慧嗓门大、力气大,“面对面,她的声音像山,引来过路的人们好奇的目光。甚至,她的嗓音盖过车喇叭的鸣叫。”在文学聚会中,她曾被其他人提醒把声音放轻。然而,这声音与菜市场摆摊有关,为的是使人听清吆喝。
陈慧曾以镇子上的人为原型创作,并不担心被指摘,“他们也许会刷抖音,但不会看我的书。”的确,在梁弄镇的菜市场里,陈慧不是作家。一位商户通过陈慧的朋友圈,得知她写了书,不过,“我不爱看书,所以我也没有看过。”

▲陈慧生活照 图源:微信公众号“陈慧家的后花园”
从宁波余姚市乘坐网约车去梁弄镇,有时,司机会提出要求支付20元“空车费”,以免从镇上空车回城。陈慧说,她总会主动支付空车费,“但司机要是主动要,我就换辆车。”
在陈慧的记忆里,过去灯具厂繁盛,她几乎闲不下来,“我的脑子那时也更好,几个老太太围着我,我也照样应付得来。”后来改为发展旅游,特产梁弄大糕还衍生出了一条街,但菜市场里的人变少了。
她常和杂货小推车一同出现在菜市场,从早上六点到九点多。为此,她需要在凌晨四时许起床。曾有人疑惑,摆摊太苦,何必如此?她反不解:“有啥苦的?找个阴凉的地方,站在那讲讲话,时间过得很快。我看有的城市里的白领格子间,也没有更高级,那种生活我三天也过不下去。”

▲陈慧售卖的杂货
她的小车摊上不讲价,大多数都可以拆到最小份售卖。一元一包的杀虫药饵,几元一把的衣服刷子,樟脑丸、针线盒,杂货勾勒着生活的琐碎。顾客大多是老年人,使用现金,彼此早已相熟。她的手上扎了根刺,用针挑了许久,顾客瞧见,帮她一扎、一挤,几秒钟结束。她追上去,往顾客袋子里塞了袋牙签表示感谢。
时不时地,交易之外,还有闲谈。连收摊回家的路上,也有位大姨拦住了她,边买东西,边说起孩子的婚事难定。陈慧形容:“只要你听,他们能讲上很多、很久。”
她无需刻意寻找故事,光是菜市场人们的传记,就够写上许久。每天买菜的老人性格强硬,突然消失,再次出现时,坐在轮椅上哭着念叨“我以后再也不能走路了”;卖笋的痴人,几近无法沟通,却曾说将钱送给一位不知所指的“她”;除了摊主、顾客,出现在菜场的,还有专心寻找地上的钱的人,甚至是寻找烟头的人。
她不打算离开菜市场,“我就像个老妖怪一样,到菜市场吸点活人气回来,这样我才能够把日子支撑下去。写作是支撑内里,菜市场(摆摊)是外在的加持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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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里,一名单亲妈妈
离婚减轻了负担,却没有带来独立的快乐
陈慧喜欢被称作“阿三”“三姐”。她家在南通如皋,在家排行第三,上有两个姐姐,下有一个弟弟。28岁时她远嫁余姚梁弄镇。当时,她只有姑姑一位家人在此,她称呼姑姑为“妈”。后来,她有了孩子,自己成了“妈”。
她曾向家人借了一笔钱,找村委会申请又雇了工人,在溪边空地上盖起自建房。离婚后,她与孩子一同居住在此。如今,孩子在外求学,她多数时候独居。
2017年她离婚了。次年,2018年,她出版了第一本书。离婚的底气与写作无关,而是房子与摊位:“最开始想离婚,但是没有地方去,还要带小孩。后来慢慢地,有了个屋子,也有办法养活孩子。”

▲陈慧生活照 图源:微信公众号“陈慧家的后花园”
这场婚姻的细节几乎未曾被透露,她对此保持沉默。尽管她总能金句频出,与她对话的视频频繁走红,但她不考虑做直播:“我是一个单亲妈妈,我知道上网去炒作,大家关注的就是我的私生活,然后把各种往事都扯出来。在那种氛围烘托里,你不上阵去撕扯也不行,到时受伤害最大的是我的孩子。”
她笼统地总结:“我从一个什么也不干、什么也不会干的女孩子,成长为一个女子18项全能选手,你就想想这场婚姻的价值在哪里。”
房里有她长年累月积攒的生活智慧。调了鸡蛋馅的肉丸,口感嫩得像玉子豆腐。清晨,静置了一夜的水管需要放水,正好用来洗碗。洗手池滴漏,她放置了水桶,收集利用。一天夜里,她看到床尾地面上有条黑影,以为是鞋带,正要伸手去抓,才发现是只蜈蚣。她把它砸死了。
但是,她认为,离婚是减轻了负担,却没有带来独立的快乐,“(独立)这是后天成长的,被迫成长不值得炫耀。如果每个人都过成我这个样子,这世上该有多少伤心的人。”
她爱惜屋子,有些许洁癖,看不得地面有头发。每周她会打扫几次,除了天花板——她不敢,怕摔倒,怕摔倒了受伤严重后无人发现、照顾,“为什么一定要显得自己很能干?我不依靠男人,我其实可想依靠了,但我这个年龄已经不现实了。”
她买了摩托车,用以进货、看病、甩开凌晨路边追着人狂吠的野狗,“从前希望着能坐在男人的摩托车后座上,现在成了我骑车带人。”

▲陈慧的书
她写过不少女性、婚姻的故事,缺乏浪漫色彩,不谈情说爱,平淡乃至苦涩。一些读者认为这是对婚姻或爱情的审视。其实,这是她认为的幸福。她想,好的婚姻就是寻找到一个平凡生活中的陪伴,“能够陪你去看病的人。”
她不止一次提及缺失爱情的遗憾,也劝告年轻人多尝试恋爱,曾为此遭到质疑:“我从来不对婚姻保持悲观,因为我身边还有很多过得挺好的夫妻。我没有爱情不代表别人没有。”
这是否是一种天真的想法?“能保持天真不好吗?48岁的时候,还能对爱情不失望,对婚姻不糟践,不也是一种强大的表现吗?我依然要说,世界上有好的东西值得追求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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书房,一名写作者
“写作是很私人的事,我不需要外界认可”
陈慧的微信名称标注着,晚上八点十分关机。她会阅读至晚九时许再入睡。
卧室里的三个书柜、次卧的书柜,都属于她,枕边干脆摞着约二十公分高的书。洗手间里也有一本书。晾衣架旁,又有一本书已被翻开倒扣在洗衣机上。
当初,写作是为了排遣孤独,她认为自己没有天赋和才华,“我是一个职高生,以前没有写过,也没有从小展露过人的天赋,只是进入婚姻才开始写。”
2006年,剖腹产后的第九个月,她独自出现在菜市场。2010年,她用挣来的钱买了电脑,开始在QQ空间上写作,换着不同的表述重复“我很孤独”,不区分“的、地、得”,有时成片使用感叹号,偶见绝句、现代诗。这些几乎无人评论的文章,曾能达到一天两篇的速度更新。
独自写作5年后,她才开始在当地论坛发帖,从而被发现。第8年,她的第一本书出版。第15年,她形容写作称不上是快乐,像是老夫老妻,谈不上爱,但是如果不写,又觉得这天缺了点什么。
2024年出版的《在菜场,在人间》加印已经超过10次。但她没有因写作而暴富,客厅沙发背上堆着几沓她写作的书籍,都由她自费购买。她挨个签名后,邮递给购买签名版的读者,每本赚10元钱。
她不接受约稿,也不去投稿,虽然“稿费高确实挺让人眼馋的”,但有压力,一个星期要写一篇,还有规定的题材跟字数,“我写作的局限性很大,要安静,要睡午觉,不能熬夜。卷得生病住院了,挣的还不够我吊盐水。”她说:“所有的东西都是我自己想写才写得出来。更重要的是我觉得写作是很私人的事情,我不需要得到外界的认可。”
上午摆摊,下午写作,夜晚阅读。这就是陈慧多年来的生活:“我不需要向别人证明‘我好棒,一直在进步’,我都48岁了。”
只是这几年,生活确实发生了变化。2024年,她写作了《有花的地方》,那是她跟随蜂农夫妇外出半年写下的文章合集。那时她生病了,在家卧床数月时,她突然感到厌烦,对一成不变的生活,以及居住了近二十年的小镇。
今年,她开始“双城”生活。梁弄镇的人们想要在菜市场碰到她,需要些运气,她把更多时间放在了另一个镇子的一家诊所,一边帮忙,一边观察来看病的人。
有时她想,再晚些时候,她可以骑着摩托车去旅游,也许会边走边写,具体去哪里还没想好,又怕花钱,“就在江浙沪,或者周边转转。”
10月,在一篇澄清她“逆袭”的文章中,她写道:“我始终坚信的一点是:如果一个女人还能笑得出声,命运绝不忍心放任她孤独。”
来源:红星新闻 / 记者丨陈馨懿 编辑丨张寻 审核丨官莉